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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 它不仅是一种乐器

2009-8-11 09:40 22663人围观 新品

论其古老,钟不如鼓,但只要看两千多年前的中国,钟已经同鼓成了庙堂乐队中的两大骨干,也便可知其历史之悠久了。

然而钟并不只是一种乐器。战国编钟的重见天日是石破天惊的文化新闻。这是有声可闻的新闻,有声的古史。我们三生有幸,听到了历代乐家梦里也听不到的历史之声!那是沉埋于地下幽宫,冻结了二千多年的音声,真像是从遥远的往昔悠然传来的,而况是如此宏大的!

陈列、演奏它的所在是治人者的殿堂,钟鸣鼎食,编钟的音乐是青铜时代现成的配乐。钟乃国家之“重器”。铸钟是大事。周景王要铸无射钟,单穆公谏阻;要使其音高合乎标准,得有专门知识,不懂音律的周景王只得请教伶州鸠。钟铸成了还要宰牛取血来衅它。齐宣王见牛发抖,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孟轲乘机发了一通议论。

不过后来钟又成了寺院中的“法器”。小时候,有种声音曾使我有所感触,那是漫漫长夜里传来的一记记钟声。大人说是“幽冥钟”,为超度某个因难产而亡者敲的。那钟声带着愁惨之色使人多年不能忘怀。
西方的钟也不仅是乐器,其功用主要是与其信仰相联结的。它的重要功用是召唤信徒快上教堂去听布道做礼拜。它可以启人向善之心,且有祛邪之效。古时据云还有鸣钟以驱雷霆的做法。

在西方音乐中,钟声大都也是传递一种宗教情绪。柏辽兹《幻想交响乐》末章《魔宴之夜的梦》中,群鬼喧嚣,其中也有主人公苦苦追求而已化为丑怪的女性。忽然钟声铿然而作,乐队奏《愤怒之日》主题,一支源出于中世纪安魂弥撒音乐中的曲调,后世乐人常常援引它,成了个典故似的。杂响着粗厉的钟声的这个乐章。窃以为格调不高,徒然很费了作曲家高超的配器笔墨。

老柴的《一八一二序曲》,快要收尾处钟声大作,加上礼炮声与打击乐器,拥着那《神佑沙皇》的主题高奏,极力渲染出一片万民欢腾的气氛。这就兼有政与教二者的情绪了。

但我愿多听的是比才笔下的钟声,这乃是收在《阿来城姑娘组曲》中的一章《钟乐》,因为它更有人间味。曲中,只用三个音组成的钟声曲调翻来覆去地敲,衬托着高音上的主题,喜气洋洋;就在这喜气洋洋的对照下,都德原剧中那位情场失意的男主角的苦恼也更叫人不胜其同情了吧?这套组曲中《田园》一章里也有“钟声”,也是带着人情味的暖意的,有点像米勒画的《晚祷》中听不见的钟声味道。

钟声又常常传达丧音。最简洁有效的一例,便是萧邦的《送葬》其中有仅用两个音符组成的“丧钟”。这当然只是键盘上摹拟的钟声。但“丧钟为谁而鸣”?当时与后世的听者都听得分明。

钟声的特性又使它适于传达一种飘渺的意象,这正投合了印象派乐人的口味。德彪西的钢琴曲中一再出现钟声。”《叶荫钟韵》固然写了它,《沉寺》中又可听到淹没于水下的教堂里传来了“沉钟”之声,那又是钟魂不散了!而早期之作的《月光》,曲中钟韵也是其妙不可言说。那是由不相和谐的两个音相撞而成的,似涩还甘的一种效果,那正是钟声特有的一种味道。更有意思的是每听此曲,总不期然想起韦应物诗中的月与钟:“流云吐华月”,“残钟广陵树”,“听钟未眠客”,“秋山起暮钟”。韦苏州可谓深谙钟韵的诗人,而听德彪西之曲会想到他的诗,似乎也多少同钟的古老有关吧?

德彪西与钟有缘。他探求新的和声、音色,是从钟声中有所领悟的。他还有一首《塔》,东方色彩的(虽然此公一生中并未东游),像是用钟、铃对语与应和的意象编织了一幅写声小品。

以钟声入乐,写有钟声的景色,有篇音乐我总禁不住要一再去回味它:意大利人莱斯比基的《罗马泉》中最后一章,写梅地奇别墅的黄昏的。景中一定有个吉本那样的怀古者,徘徊于苍茫暮色之中。疏疏淡淡的远钟,群鸟乱啼,钟声淡化进暮色里,带着听者怅然自失的心一道弥散开去。

这篇音乐把钟琴、铃、钢片琴这类美声乐器和管弦乐中的绝色、竖琴都用上了;还不够,又让钢琴也参加进去;那锦绣般斑斓的音响效果,是作曲家苦心经营的结果。这一章标题乐妙品,可谓音中有画而又乐中有诗。虽然色彩绚烂得耀眼,却绝非为了掩盖平庸而涂脂抹粉。

钟声的特殊魅力并不是无端而生,它的发声现象有独特之处。敲响之后便即衰减,却又引出悠扬的余韵,向各方扩散。尤其有个性的,是那丰富复杂的泛音。一击之下,在其基音上继发一连串泛音。其中有与基音成三度(偏向于小三度)、五度、八度、十二度等泛音。在一口巨钟上,竟会生出上百的泛音,音域可以扩展到好多个八度。奇妙不过的是,当上面的泛音快要听不见的时候,基音下面忽又生出一种比它低八度的“哼音”(humming tone)来。它的 这种泛音现象又不同于别种乐器。在其他乐器上,泛音与基音相混,一般听不大分明。钟则因其余韵悠长,又传送得远,便给了那些泛音以显露的机会,可得而闻了。

中国古人的听觉与审听能力真叫人叹赏!“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斯之谓矣。”说得多妙!这是北宋范温《潜溪诗眼》中的话(见《管锥编》第 1362页)。那“声外之音’不正可以形容钟声中的泛音?再说,这一段借钟声以说诗画之韵的话,反过来,不也可以让我们借诗画之韵去体会钟韵之美吗?(滑稽的是,朱熹却讨厌古琴上的泛音,比之为小人!)

可注意的现象还有。钟的基音与泛音,泛音与泛音之间,不尽谐和而相互干涉。特别是有一类钟,基音的八度泛音不那么准,有的是其"哼音"不是低八度,而是七度;这一来,自然又造成了不协和。那么它是否成了逆耳之音?英伦有家教堂里有一古钟,就是"哼音"低七度的。1933年,改悬另一具调得准的钟。谁想这一改反而引得一片哗然。还有耶路撒冷的一所东正教教堂的大钟,经过重新调音,音虽较纯而其韵顿减。由此可见得,正是那不甚纯不大和的效果,助成了钟声的特色与韵味(设想假如有一口钟,声音纯得像音叉,那肯定是不堪入耳的)。

旧俄古来所铸的许多大钟,尤其有此种不同于西欧古钟的不纯之味。《一八一二》当年首演,老柴原想大大利用一下这特色,让莫斯科满城大小教堂里的“俄味”大钟,只等克里姆林宫一声炮响,便一齐轰然而鸣。结果只用上了乌斯盘斯基教堂里的钟。

浇铸这庞大之器(世界上最大的一口,重二百零一吨),已经是够麻烦的工艺了;铸成之日还须为这“大钢琴”调音;又是一门绝活。主要是将那些泛音中最关键的四个予以“微调”。具体办法是对钟腹内几处地方进行锉削。

中国人掌握铸钟工艺固然领先于泰西,大可自豪;而调音技术之精妙,更应大书特书于《吉尼斯》中,见证还是那套曾侯乙编钟。大小六十五具,每一钟上又可于不同部位叩出音高不同的两个音来(周景王时已能做到这一点)。整套编钟的音域达到五个八度。每一组中十二律俱全,十二律旋相为官,可转五调——其所以不能转更多的调,是因为所用的并非平均律。倾听如此宏大而又相当准确的钟声,能不为这种乐学与工艺的辉煌高度而神往!

泰西也有“编钟”。上文说到比才那可爱的一曲,题目便是这种乐器与其音乐:“carrilon”,即“钟乐”。它的出现与盛行,是中古以后之事。它是安置在遍布各处的教堂钟楼里的,那味道和中国的两样了。

西方这种钟乐可以演奏的曲调,花样之多,说来有趣。五具钟的,可有百二十种组合;十二具的,则此数一下子增加到四千八百万!故此伦敦圣保罗堂那十二具一套的,完全可能连奏卅年不重复。
战国编钟入土,音沉响绝;西方人却对钟乐兴趣越发浓了。一人或几人演奏它还嫌烦,又发展出有键盘可操作的复杂的钟乐。演奏者须套上护手去敲打那大而重的键盘。再进一步,又出现了自动化的。其机制类似机械管风琴,也可以说它像个巨人的“八音盒”。它有一个转动的滚筒,滚筒上安着拨子,拨动杠杆,牵动钟槌,叩响钟声。最复杂的钟乐,较简单的赋格曲它也能奏。巴赫曾为之谱曲。

西方文学中有一篇绝妙好词,在《巴黎圣母院》卷三的《巴黎全景》一章之末。写的是15世纪邋遢的巴黎城,节日钟声大合奏。读起来像是一篇“钟声小赋”。但如想欣赏这文字,我愿推荐一种恐已“鲜为人知”的老译本——《活冤孽》,俞忽译,老“商务”版。(提起此书还得赘上几句。解放前买的那部早已失去,“文革”前又从旧书摊上得了一部,理所当然,葬身秦火。去年居然又得了一部,这却要感激替我去发掘来的安迪君了!而俞忽这位有特殊魅力的译者是谁呢?书迷也有奇遇。20世纪50年代初,偶游厦大,见到徐霞村教授。遂向搞法国文学的他请问,真没想到那一笑之后的回答:“就是我”!)

这回我禁不住翻出那一段来便抄,想让有同嗜者同赏雨果的妙笔与俞忽的妙译,然而抄了千把字终于割爱——此文大概已够罗嗦了。

那么就来抄一节不长的写到钟的好文字。房龙在其《人类的故事》的序里,忆儿时登上鹿特丹古教堂钟楼所见(按,荷兰钟乐是有名的,举世闻声):“再上一层是各种铜钟,……宏伟的大钟似在寂寞中回顾过去六百年的岁月,它同鹿特丹善良居民同甘共苦的经历……周围悬着小钟,这些小家伙每周两次为进城赶集和打听新闻的乡民奏一些轻快娱人的音乐。另有一口大钟,孤单地缩在角落里,沉默而严肃。它是报道死亡的丧钟。”

房龙关照人们“要感觉历史”。我爱读他此序,正因其中写到的“可以听得见的静寂”、“可以触摸得到的黑暗”和上面引的无声胜有声的钟,都可帮助人去感觉历史。

有那么一个钟乐的曲调是老上海人极耳熟的,江海关大楼上报时刻的钟声。这支小小的曲调却也联结着一些不妨一说的史。首先,曲调作者英人克洛契(W.Crotch)便不凡.是一位曾被期许为莫扎特再世的大神童,有惊人的履历为证:才两岁零三个月,自弹自会,在风琴上弹《神佑吾王》(英国国歌),不光是曲调,还有低声部;四岁,几乎天天为人表演风琴独奏;十一岁,当上了英王学院、圣三一学院管风琴师的助手……廿四岁被任为皇家音乐学院校长。

这位神童谱的钟乐曲调,剑桥的大玛丽堂采用了。1892年,剑桥再一次提出要授勃拉姆斯以荣誉学位,大师仍然坚辞不赴,约希姆代他去领,指挥了那部有人誉之为“第十”(可与贝多芬《第九》相提并论的意思)的《第一交响乐》。人们听出末一章里的圆号主题同剑桥钟乐巧合(并非吻合),大为惊喜。这支钟乐曲调,到鸦片之役后五年,又被英伦交易所大楼采用。1859年,英国巴力门新厦上也敲响了它。江海关原先用的便是此调。(黄自作电影音乐《都市风光幻想曲》也用上了这支曲调。)

协和与不协和交混,助成了钟声的特色。作为“文明与野蛮”交混的“历史剧”中现成的配乐,其味自然更是甜酸苦辣了。战国编钟显示出相当高度发展的文明。可怜的是同它一起出土的赫然有殉葬女乐们的枯骨。对于她们,不论生前死后,那钟声想必是野蛮而可怖的吧?

例如有那么两次历史钟声,是上了歌剧舞台的,但那本来便是历史舞台上的声音。一次是威尔第写了歌剧的《西西里晚祷》,那是1282年发生在意大利的事件,虔诚的钟声成了发动起义的信号。

梅伊亚贝尔为了写大歌剧《新教徒》,曾颇为认真地上图书馆去翻查古老音乐资料,用进剧中音乐。此剧中的“圣巴托罗谬之夜“也是史有其事:钟声一响,旧教徒便一齐动手,大杀信奉新教的异端。萧伯纳说,此剧中斗剑的场面,哪怕在钢琴上弹弹那音乐也会嗅到血腥气,惊心动魄。若然,大屠杀号令的钟声,在1572年8月24日那天夜里,人们肯定会觉得血腥气扑鼻而来了!

钟声中的掌故一定是说不胜说的。古老的钟声,自身即是有声的掌故!

21hi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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